所以荀彧等人反对是勋掌兵,其本意不是要把他推到对方阵营去,恰恰相反,在他们看来,是在“挽救”是勋。你堂堂经学大家、文章魁首,去跟那些臭当兵的掺和个什么劲儿啊!
关靖的分析至此而止,可以说他对政局的认识非常深刻,分析也非常到位。但问题是限于本身的视野,所知也终究有限,某些事情反倒未必有是勋瞧得清楚。是勋通过关靖的提醒,很快便认识到了荀文若对自己的反感,恐怕还存在着另一层面的理由——
想当初董承谋反,挟持天子,荀彧逡巡而不敢攻,结果被是勋支开了——“我来!”几乎是不顾天子安危地当场将董承格杀。当时荀彧未必会有什么特别的想法,事后再琢磨,却肯定冷汗涔涔:是宏辅之目中无君,竟而一至若是!
历史证明了荀彧是大汉朝的忠臣,或者虽未必忠,却始终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跟上曹家篡权的脚步。因而他对于根本上藐视天子的是勋,是会隐隐觉得非常危险的,这般危险人物若再掌军,则是又一曹操也!扶曹操为霸以卫汉室,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举措,不可复制,是勋这种思想倾向若加之于曹操身上,很可能乱了大汉天下,若不加之于曹操身上,更可能乱了曹家的霸业!
再说了,是勋著文、讲学,竭力鼓吹孟子“民贵君轻”的思想,宣扬国家、民族至上而非君主至上,以荀文若那么聪明的人,不可能瞧不出端底来……
所以荀彧之于是勋,或者不如说“汝颍派”中的有识之士之于是勋,确实是存在着明确的理念冲突的——只是这种事,是勋自己想明白就罢了,没必要去向关靖或者诸葛亮透露。
要说是勋在朝中隐性的大敌,除了荀彧外,还有一个郭嘉。郭嘉就中小家族的出身而论,是应当倾向于“谯沛派”的,就其颍川本籍和为荀彧所荐来看,则应当倾向于“汝颍派”,但实际上他跟原本的是勋一样,都是“逍遥派”,哪一方都不肯沾。
郭奉孝没有什么野心,他的理想很单纯,就想为曹操幕中一参谋,助其统一天下,所以即便不肯明确站队,也没人来惹他——就好比是勋倘若一辈子甘于做个外交官,那也没人会来惹他。因此郭嘉的地位很超然,并且他冷面冷心,事皆秉公而断,根本不怕得罪人。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是勋认为郭奉孝比荀文若更要来得“无私”。
郭嘉扯是勋的后腿,在关靖看起来无足轻重,不必理会。作为曹家的情报头子,他必定要做“孤臣”,而不敢与外界交接往来,那么对于炙手可热的是勋,偶尔敲打两下,以表明自己与其无党,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。
只是关靖也并不了解某些内情——为了征求意见,谋取对策,是勋确实对他说过很多,但仍然有所隐瞒。是勋多次为曹操谋划,直指人心,别人未必能够有所察觉、联想,却必然逃不脱郭嘉的法眼。郭奉孝留在历史上的痕迹,也是同样深刻、尖锐,却又云山雾罩的,他似乎什么都能一眼看穿,直接摆出论点来,而根本不需要论据。是勋前世就有所怀疑,等穿来此世,加入曹家阵营,进而混入枢要,终于可以确定了,郭嘉的策谋,主要来之于他超强的情报搜集和分析能力,而很多情报是只能禀报给曹操一人知道的,外人无从了解,故此其策谋才显得有论点却无论据。
是勋的很多策谋同样来自于情报,但这情报不是靠搜集所得,而是靠着前一世的熟读史料、博览史论,甚至于以后事反推前事。郭嘉因此就会觉得,是勋拥有自己所不知道的隐秘的情报来源,并且最可怕的,这情报来源连曹操都不清楚……
这样的是宏辅,难道不可怕吗?难道不值得提防,甚至是必须加以约束吗?
就是勋本人而言,逐渐觉得外镇方面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——终究偌大的地盘自己一个人说了算,比在中朝为官要舒服得多啊。况且,若在朝中,就必然要与二荀、郭嘉等人一较短长,曹操若有所询,那几位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,偏偏他是宏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可有多丢脸?随着历史逐渐偏离了正轨,是勋能够给曹操出的主意是越来越少,所以居于中枢,他会觉得压力山大。
然而出镇方面不久,即被剥夺了兵权,再镇方面,又因谤而辞职,回来跟关靖一商量,是勋也只好认命了。他一方面明确投向“谯沛派”,保证自己有集团为依靠,不再是孤家寡人,不再害怕受人攻讦,另一方面——你们不让我出去,那我就不出去算了吧。
可是料想不到,今天曹操征求群臣意见,留人镇守幽州,荀攸和郭嘉却同时都推荐了是勋,是勋不禁诧异万分。荀攸虽然也是“汝颍派”的代表人物,但他从灵帝时代就做官僚,个性比荀彧要油滑得多,此前“汝颍派”攻讦是勋的时候,就一直缩在后面,不声不响。然而可以想见,要是别人提议是勋镇守幽州,荀攸不表态,犹有可言,由他主动推荐是勋,则背后必然有其小叔叔荀彧的主使。
还有郭嘉,这人不是一直跟自己不对付吗?不是一直用万分疑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吗?为什么会主动提出让自己镇守幽州呢?他是真心是假意?是不是设下了什么圈套等着自己去钻?想到这里,是勋不禁陷入了沉思,不敢轻易接受这一任命……
第二十八章、后世来者
是勋不敢即刻接受荀攸和郭嘉的推荐,接受曹操幽州刺史之任命,他决定先去探视一下病中的郭嘉,探听一下对方的口风,尝试分析对方的真实用意,然后再确定自己的行止。
“汝颍派”和郭嘉都想把自己留在边郡,对于前者来说,真意恐怕不易探询——他不能跑回许都去问荀彧,也不方便问荀攸,尤其后者那老官僚,滑不留手,即便是勋再如何擅长察言观色和兜圈子套话,估计最终也探查不出什么来。而对于后者,郭嘉心计之深远不如荀攸,并且倘若真的只是个人意愿,而非相关什么集团利益的话,套话也可能比较容易一些。
郭奉孝确实病得挺严重,即便是勋并不通医道,也可以瞧得出来——此人恐怕时日无多啦。这位还不到四十岁的军谋祭酒大人卧在榻上,已经起不了身了,原本就瘦削的面庞越发憔悴,双颊深深凹陷下去,面色苍白,额头上却全是虚汗。即便跟郭嘉并不怎么对付,终究相识数载,看到他这个样子,是勋也不禁有些黯然神伤。
随便寒暄了几句以后,是勋便故意地扭过头去,注目照顾郭嘉的仆佣。郭嘉明白他的用意,当即轻轻摆手,命仆佣们全都退下,寝室中只留下了是、郭二人相对。是勋这才开口,直截了当地问道:“今主公询牧幽者,闻奉孝荐勋,然否?”是你向曹操推荐我镇守幽州的吗?
郭嘉微微点头:“幽州大乱初平,公孙在侧,胡虏未服,必得智谋之士相守,乃可安也。北隅安,则主公可放心南下矣。”曹操在平灭了幽州的袁氏以后,下一个目标必然要转向南方的荆、扬,而倘若正在攻打刘表和孙权紧要关头,突然幽州动荡,后院起火,必然要被迫撤退,那么很可能会前功尽弃。所以,幽州很重要,只能交给你了。
是勋点一点头,继续问道:“天下智谋之士多矣,奉孝何爱勋之深也。”表面上说你怎么这么看得起我呢?其实是在问,你原本不是这种态度啊,为什么突然改弦易辙了?有啥理由?
郭嘉微闭双眼,沉吟了好一会儿,最终还是决定把话说清楚为好——“宏辅以为,夫战以何为要?”是勋猛然听到这样的问题,不明白对方究竟是什么用意,只好随口答道:“兵精、粮足、将智,乃可言战也。”郭嘉摇了摇头:“所谓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,然则帷幄之中,以何为要?”我不是问你两阵列圆之后,不是问你战术问题,而是在问你战略层面,以什么要素最为重要?
是勋微微皱了一下眉头,随即考虑到郭嘉的工作和能力,终于大致明白了对话把话题引导这个问题上来的缘由,因而便坦然答道:“知己知彼,乃可百战百胜。”那意思,情报最重要。